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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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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乾十五年正月, 長春院掛對聯貼福字,做吃食發新衣,雙倍賞賜仆人, 卻半分年節氣氛都沒有。

正月二十三清晨, 一輛青帷小油車從偏門駛進伯爵府, 順著青石道路一路疾馳,到達二房長春院院門。

二等丫鬟雙滿已經等在這裏, 給下車的馬太太拜了拜, 使個眼色,兩位健婦一前一後擡著滑竿迎上來。

“麗娘可好?”馬太太左半身不方便,在兩個小丫鬟的攙扶下上了滑竿。

雙滿小心翼翼地說:“今早喝了碗豆腐腦,正等您老人家呢。”

馬太太不再說話,滿臉憂色地望著前方, “快些,快!”

片刻之後,馬太太震驚地望著臉如土色的女兒, 才幾日不見,怎麽就....她強忍著沒有七情上面, 擡起還能動的右手:“前幾日拿過來的元宵,可吃了沒有?”

昭哥兒高高興興地迎上來,“吃了, 娘也給我包了。”嫻姐兒瘦了許多, 沒有說話。

馬太太強顏歡笑地, “外祖母包的桂花餡, 玫瑰餡, 你娘包的什麽餡?”

“核桃餡、棗子餡, 還有芫荽餡。”昭哥兒仰著太陽花般的小臉, 認真地答,“娘、姐姐、我和阿朱阿翠一起包,爹爹過來了,讓廚房加一道爹爹喜歡的芫荽肚絲。我就問,芫荽能不能包在元宵裏面,爹爹大笑,說自然能了,就找廚房要了芫荽。”

妻子病的要死,做丈夫的,還有心情點菜,可見何等涼薄。馬太太壓著熊熊怒火,告誡自己“外孫子外孫女還要依靠這個爹爹”,誇獎昭哥兒幾句。

昭哥兒更高興了,把爹爹帶回來的幾盞花燈拿出來顯擺,“這盞蓮花燈是姐姐的,這個魚燈是娘的,這盞兔兒爺燈是我的”

馬太太安慰自己“給女兒帶的”,靠在猩猩紅大迎枕喝了口茶,馬麗娘歇了片刻,喘著氣說“今天請您來,是想把我屋裏的事交代一下,交代完了,再請二爺過來。”

馬太太應了,盡量端正地坐直身體。

馬麗娘便點點頭,徐媽媽站在門口使個眼色,一個穿草綠夾襖、魚肚白長裙的年輕女子便走了進來,恭恭敬敬給四人行禮。

馬麗娘對馬太太說,“娘,這是我屋裏的秀蓮。”

盡管不是第一次見面,馬太太依然和顏悅色地說:“是個好孩子,賞。”

馬太太帶來的丫鬟便遞了個玫紅色荷包過去,秀蓮接了,低聲道謝。

馬麗娘看了嫻姐兒一眼,見她面色沈靜,便柔聲對昭哥兒說:“昭哥兒,這是李姨娘,李秀蓮,娘留給你的,好不好?”

昭哥兒便以為,這個女子日後就是自己身邊的仆婦了,痛快地答應了。

馬麗娘笑了起來,揉揉兒子頭頂,低聲解釋:“昭哥兒啊,這個秀蓮和其他姨娘不一樣,是娘身邊長大的,是娘給你留的人,以後你見到了,就像見到娘一樣,你有什麽事,可以交給秀蓮去做,秀蓮有什麽事找你,你也要幫她的忙。”

昭哥兒被母親話語中的鄭重其事打動了,用一個五歲孩童的目光打量秀蓮。

馬麗娘想了想,用輕快地口吻說:“秀蓮衷心的很,是娘看了十多年的,不會有錯,你就當成~當成娘的姐妹好了。”

嫻姐兒睜大眼睛,驚訝地望著母親,馬太太又是傷心,又是難過--女兒這般對一個下人,可想而知,對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不信任!

昭哥兒用力點頭,“知道了。”

既然到這個地步,索性辦到最好,馬麗娘拉著兒子的手,“既是娘的姐妹,你可以叫一聲蓮姨,不過只有今天,以後就不用了,好嗎?”

秀蓮楞住了,慌手慌腳地跪倒:“夫人折煞奴婢了,奴婢是哪個牌名上的人,萬萬不可。”

馬麗娘擺擺手,堅持道:“昭哥兒?”

昭哥兒是個聽話的孩子,便細聲細氣地叫一聲“紅姨”,秀蓮熱淚盈眶,滿心受寵若驚,被信任、被托付的自豪油然而生,嗚咽著連連磕頭:“夫人,奴婢,奴婢一定盡心盡力,伺候二小姐和三少爺!”

馬麗娘對這個表現還算滿意,叮囑兒子:“記住,今天娘說的,莫要對別人說,爹爹也不能說,明白嗎?”

見昭哥兒用力點頭,她才放下心,朝徐媽媽點點頭,後者對雙福說一聲“去書房請二爺過來”,又掀開簾子,朝外面招手。

孔連捷過來的時候,大大小小有頭臉的仆婦已經站了半屋子。

他先關切地責怪馬麗娘“怎麽起來了”,之後問候岳母,慈祥地叮囑兒子女兒“別累到娘”。

馬麗娘神色溫柔,“二爺,就是上次說的,趁著過年,您也在府裏,妾身想把院子裏的事情交代一下,上上下下這麽多人,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,以後也有個章法。”

孔連捷毫不遲疑地答應了。

於是她強自振作著,提高聲音,威嚴一如往日:“以後我屋裏的事,由徐媽媽管著;二小姐院子,由二小姐自己管著,三少爺身邊,有素心、陸媽媽,遇到事和徐媽媽商量;倉庫由杜青家的管,廚房依舊由錢媽媽管著....”

林林總總的,把長春院各個地方都安排到了,沒提孔連捷的書房。到了三位姨娘,馬麗娘留個心眼,不願秀蓮成為眾矢之的,便沒單獨提起,只說“馬姨娘孫姨娘是老人了,照顧好旭哥兒慧姐兒,李姨娘是新來的,好好伺候二爺。”

聽到這話,孔連捷擡起眼皮,見一邊的秀蓮眼圈紅紅的,比以往瘦了許多,有了些“病美人”的味道,不由又看一眼--自從秀蓮坐小月子,馬麗娘病重,年底事忙,他就沒再去過秀蓮的院子。

事情辦完,馬麗娘便把仆婦盡數打發走了,只留下徐媽媽,對孔連捷說:“妾身的陪嫁,都在這本冊子裏了,妾身想,把衣裳料子和一處鋪子給嫻姐兒,大件的給昭哥兒,您看可好?”

孔連捷皺起眉頭,“怎麽說起這個來?哪就到了這個地步?安心養病,別想亂七八糟的,讓岳母擔心。”

馬麗娘用帕子捂住嘴,笑道:“妾身也不過白說一句罷了,看您,說不高興就不高興,也不怕嚇到昭哥兒。”

孔連捷依舊搖頭,“大過年的,何必說不吉利的話?等出了正月,開了印,我再去給你請大夫。”

馬太太吃力地插口:“姑爺想得周全,麗娘也有麗娘的道理:她如今身子不好,不能有心事,把想交代的交代完了,說不定反而好了。嫻姐兒過兩年就要出門子了,該懂得都懂了,倒是昭哥兒--徐媽媽,帶著出去玩吧。”

馬麗娘想了想,便沒堅持,依依不舍地目送昭哥兒出去了。“妾身攏共就這點東西,分出去了,心裏就踏實了。二爺,今時不同往日,旭哥兒慧姐兒那邊,妾身就顧不上了,偏勞二爺吧。”

按照習俗,庶子女名義上屬於嫡妻,稱呼嫡妻“母親”,生身之母是“姨娘”。正室夫人的嫁妝雖說分給嫡出子女,礙於面子,在庶子女成親、遷居、舉業時,多多少少要出些錢的。

孔連捷長長嘆口氣,無奈地揮手,“隨你吧。”

馬麗娘安心了,又對母親微笑:“昭哥兒嫻姐兒就偏勞母親了。”

馬太太眼圈一紅,頓時急眼:“說的這是什麽話!”

孔連捷忙道:“岳母還說我,您看您,倒要把孩子嚇到了。”

馬太太低頭拭淚,嫻姐兒用自己的帕子給祖母

孔連捷體貼地說了很多安慰的話,又說,朋友介紹了新的名醫。馬麗娘神色平淡,向他道謝,“娘難得來一次,妾身還想跟娘說說私房話

孔連捷只好答應,叮囑“晚上我送岳母回去,若是遲了,就住在府裏”,才帶著嫻姐兒出屋去了。

馬太太把涼下來的茶水倒在蓋碗,沾濕帕子擦拭紅腫的眼睛,“還有什麽事?”

馬麗娘卻沒吭聲,艱難地靠到母親身邊,“娘,女兒就想和您,再待一會兒,娘,近來我常想起出閣之前的事情,向您,想爹爹,想大哥。”

提起往事,馬太太不自禁的嘴角含笑,“那會兒你淘得很,跟個小子似的,天天跟著你哥哥滿地跑,臉都曬黑了,有一天從樹上掉下來,胳膊擦破皮,落了疤,把我愁得,生怕你嫁不出去。”

馬麗娘大笑,笑著笑著,慢慢笑不出了:孔連捷是她自己看中的,公卿子弟,英俊倜儻;父母覺得伯爵府高門大戶,孔連捷和世子兄長感情極好,家底豐厚,便和伯爵府結了親,想不到,落到這般地步。

“娘,女兒若是一輩子沒嫁人便好了。”她越過母親肩膀,望著墻壁上一個腰鼓型的粉綠懸瓶,“那樣一來,女兒便不用生孩子,不用傷了身子骨,不用天天躺在床上....”

馬太太捂住她嘴巴:“你你,你別戳為娘的心窩子。”

馬麗娘安靜下來,半天才出聲,“娘,女兒是想,把嫻姐兒昭哥托付給您,托付給大哥。您看在二十八年母女情分....”

這句話一出,馬太太掩面大哭,“你放心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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